包兴桐 编辑 王秀华
国王死了,然后王后也死了。
国王死了,王后也伤心而死。
我们可能都听说,前者是故事,后者是情节。或者说,前者是事实,后者是故事(情节)。英国作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这样说:“我们对故事下定义是按时间顺序安排的事件叙述。情节也是事件的叙述,但重点在因果关系上。”“国王死了,王后也伤心而死。”时间顺序依然保存,但已被因果关系所掩盖。当然,这层因果关系是写作者加上的。这是作者的构思,也是作者对生活和世界的理解,是他的人生哲学逻辑的展现。但是,有时候,我们会发现,故事有它自己的逻辑,它会按照自己的步子朝前走。是的,故事它自己知道怎么办。
汪曾祺在《〈大淖记事〉是怎么写出来的》一文中说,“我写到‘十一子微微听见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之后,忽然写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这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只是写到那里,出于感情的需要,我迫切地要写出这一句(写这一句时,我流了眼泪)”。这份没想到,迫切地就来了这么一句,可以说就是故事按自己的逻辑去发展,是故事带着作者去写。我们也常常把这样的文字称之为“神来之笔”。
在汪曾祺的小说中,这样没想到的,反生活、反现实逻辑的情节还真不少。《受戒》有这样一个情节:小和尚明子已经受戒了,邻居(邻庙)小姑娘小英子划船接他回去。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苇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浆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
这真是神来之笔。尤其是“小英子忽然把浆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如果按生活逻辑来说,这不对,生活故事一般不这么发展。一个受戒了的小和尚,一个单纯的乡下小姑娘,情节不应该这样发展。但这样的神来之笔,却是最符合情节发展自身逻辑,最符合人物个性,才是贴着人物的个性和心理来写的文字。沈从文先生说,写小说“要贴到人物来写”。作家毕飞宇对此有过精彩的解读,他在《倾“庙”之恋》的演讲中说,“小英子问,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回答说要。这个‘要’就是‘破戒’。它可是一个强音。但是,就小说自身的节奏而言,最强音,或者说最惊心动魄的,不是明子的回答,而是小英子的问题,是‘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这句话在小说里头是石破天惊的。汪曾褀如果这样写,‘哥,人家心里头可乱了。’或者这样写,‘哥,你怎么也不敢看着我?’这样写可以吗?不可以。轻佻,强度不够,远远不够。在这个地方作者一定要一竿子插到底,直接就是‘我给你当老婆’,还要反问一句,你要不要!在这个地方,绝不能搞暧昧、绝不能玩含蓄、绝不能留有任何余地。为什么?留有余地小英子就不够直接、不够冒失,也就是不够懵懂、不够单纯。这就是‘准童年视角’的好处。一旦小英子这个人物不单纯,小说的况味反而不干净。”
我们说,三流作家复制生活,二流创造生活,一流只写生活本来的样子。这三种境界,有点像佛家说的“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看山还是山”不等于“看山是山”,“写生活本来的样子”不等于“复述生活”,它是按照生活的自身逻辑、故事的自身逻辑来写。这样的作家,准确捕捉到了现实世界漏出的那一线隐秘天机。毫无疑问,这样的作家,他禀赋优异,观念正确,训练有素。
西班牙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的小说《如此苍白的心》写一个女孩度完蜜月回来,没有任何理由就自杀了。当时她父亲在宴请宾客,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站起来,走上楼,走进自己的卫生间,面对卫生间的镜子脱下衣服、胸罩,然后拿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砰”的一枪。她父亲在楼下听到枪响,连餐巾都忘了取下来,一路跑上去。他的客人跟在后面。父亲看到女儿裸露着胸部躺在鲜血之中,用手里的餐巾盖住了挂在浴缸边上的胸罩,没有盖住女儿的胸部。作家余华说:“马里亚斯让女人用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开枪,证明他是一个好作家。如果你们读到某部小说里一个女人拿手枪对准自己脑袋开枪,那个作家估计不懂得女人,女人是很爱惜自己形象的,不会对准自己脑袋开枪。”“马里亚斯没有让父亲用餐巾盖住女儿的上身,而是盖住挂在浴缸上的胸罩。这就是文学里叙述的力量,一个人在惊恐中的一个举动。假如父亲把餐巾盖住女儿上身的话,这样的文学作品很一般,谁都会这么写,只有了不起的作家,像马里亚斯这样的作家,才会写父亲在惊慌中把餐巾盖住胸罩。”
再回到那个国王死的故事。“国王死了,王后也伤心而死。”这是个故事(情节),但还不是好故事。好故事它不是这么中规中矩的,它不是这样因为所以的。好故事,它好像应该是这样的:国王死了,王后也伤心而死,但是……稍微展开一点,可以是这样:国王死了,别人以为王后很伤心(其实她暗暗高兴),后来发现,国王原来没死,王后疯了,人们说,她太高兴了(其实她崩溃了)。
是的,我就看到过这样的一篇小说——《一小时的故事》。小说一开头就是:“大家都知道马拉德夫人的心脏有毛病,所以在把她丈夫的死讯告诉她时是非常注意方式方法的。”
但很快,马拉德夫人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难过,甚至有一点轻松,快乐:在那即将到来的岁月里,没有人会替她作主;她将独立生活。再不会有强烈的意志强使她屈从了。“自由了!身心自由了!”她悄悄低语……
最后,小说结尾这样写:
她在纵情地幻想未来的岁月将会如何。春天,还有夏天以及所有各种时光都将为她自己所有。她悄悄地做了快速的祈祷,但愿自己生命长久一些……
有人在用弹簧锁的钥匙开大门。进来的是布雷特里·马拉德,略现旅途劳顿,但泰然自若地提着他的大旅行包和伞。他不但没有在发生事故的地方呆过,而且连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站在那儿,大为吃惊地听见了朱赛芬刺耳的尖叫声;看见了理查德急忙在他妻子面前遮挡着他的快速动作。
不过,理查德已经太晚了。
医生来后,他们说她是死于心脏病——说她是因为极度高兴致死的。
国王死了,王后也伤心而死,但是……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让故事野蛮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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