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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小的村子,也会被记住

2021年07月14日 12:36:09 来源:平阳县传媒中心

  包兴桐 编辑 王秀华

  (一)

  2018年十月的一天,怀溪畤垟村主任叫我帮忙看一下村文化礼堂的文字资料。我欣然应允。这主任,我们同过学,一起在小岭读过复式班,一起去他家摘过桃子,课间玩“出兵”,威猛无比的他没少驮过我,我们几乎次次“横扫天下”。何况,这畤垟村也算得上是我第二故乡。2004年,我们小岭村并入畤垟村。村子在行政上撤销了,但人脉还延续着。很多乡亲都从小岭山上搬到这垟边。遇到红白喜事,还是要经常回到这儿,就像当年在小岭挨家挨户去串门。

  看着畤垟村乡情乡史的文字,果然看到不少关于小岭的东西,看到不少熟悉的名字。“畤垟村位于平阳县怀溪镇东北部,与文成交界,是一个自然生态环境一流、红色记忆鲜明的美丽乡村。”我感觉这更像是说我们小岭。“畤垟村还是著名的浙南革命老区之一,是名副其实的红村,有着优良的革命传统,有着众多传奇感人的革命故事,涌现出林声仕、林声善、林瑞清等一大批革命烈士,更有平、瑞、泰、文四县地下老交通员、1951年国庆节应邀参加国庆典礼并受到毛主席接见的‘老矮’林瑞德。”这许多革命先烈,都是我的先辈,我的乡亲,我听过他们的故事,去过他们家,和他们的孙子、孙女们同过学,疯玩过。

  可是,我没有看到我爷爷、奶奶的名字,还有一些阿公阿婆的名字,没有看到他们的故事。我知道,他们不会被写进历史。在我们老家,在很多山区,像他们这样的老革命、老党员太多了,多的就像水滴筹上的那些捐款的普通人。他们本来就没想过要被记住,要被写进历史。

  (二)

  事实上,在那山沟里,有三个村子,小岭脚、小岭和小岭头。它们就像一根藤蔓上结着三个瓜,悠然卧在一片绿色中。和文成接壤的叫岭丰村,我们叫岭头,和当时畤垟连接的是岭脚,我们村夹在中间。在我们小岭村一侧的悬崖峭壁上,还连着外坦厂、西山厂两个自然村。它们像那瓜架上旁逸出的两个瓜,悬在那细细的藤上,触目惊心。

  怀溪有句民谣:穹岭冲到天,遥岭摇半年,小岭小到顶。我们村那条通到外面的山岭的确又小又陡。看看那路,就知道路的那头是个穷村子。据说,先人为了逃避饥饿和战乱,领着一家大小来到村子的山脚下,被齐人高的茅草、灌木拦住了去路,于是,一把火烧上了山。因为是片野地,没名,大家就叫它“烧岭”,在我们的方言里,“烧”和“小”同音,所以后来就叫小岭。虽然刚开垦的土地贫瘠,多草多石,很难侍候,但是自给自足却不成问题。而那时候,外面的世界闹饥荒战乱却是常有的事。所以,那会不仅来村里讨饭的人特别多,就是那些游击队员、我党的地下交通员,也特别喜欢来我们村。乡亲们不仅给他们提供吃住,甚至还帮助他们送信——来的都是客啊。所以,虽然我们村自觉参加革命的不多,但老革命却不少。

  也许,由于我们村的历史实在太短了,它几乎没有什么传说。在有限的几代人里,也没有出过特别厉害的、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物。最多不过是某某人特别节俭,一块咸带鱼可以下好几顿的饭;某某人特别会吃,和人斗吃,喝下两大脸盆筒面;某某人插秧插得特别好,横竖都像是用尺子比出来似的——反正,所有的传奇,也都是关于生存的传奇。因为战乱,因为白色恐怖,我们村的一些人不知不觉就成了英雄,成了被乡里镇里传颂一时的人物。其中一个就是林老太婆。她的家在村口。据说有一年国民党便衣追我党一个受伤的地下交通员,眼见着他进了林老太婆的家,可是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便衣们一气之下,就放火烧了房子。房子是被烧光了,可林老太婆和那个地下交通员却没有被烧死。原来林老太婆带着那个受伤的交通员躲在粪桶下面,逃过一劫。我们村子每一户人家的厕所,都是用一个大木桶做的。大木桶下面用三块石条子架空,上面放一个木制的像太师椅一样的厕座。然后,架一个木梯子供人上下。林老太婆带着那个地下交通员就是躲在她家的那个大粪桶下面,便衣们自然是怎么也想不到的。要知道,那是多脏多臭的地方啊!那一把火把整个房子都烧了,甚至把粪桶上面的厕座也烧了,把那把供人上下的木梯子也烧了,但因为粪桶里满是粪,硬是没烧着,硬是救了他们两个一命。还有一个阿公,他替一个在我们村养伤的同志送信,结果被国民党便衣发现了,朝他开了好几枪,他的肠子都被打了出来。他硬捧着肠子跑了回来,但没有进村,而是钻入我们村后面的树林里。后来,乡亲们在一片草地上发现了他的尸体。那块草地上的茅草,被他拔得几乎一根不剩。大家都说,他那会该多痛苦啊!我的很多乡亲,那些老革命,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一切,有信仰,也有比信仰更朴素的东西。很多时候,不过是因为他们是主人,就像,对所有的外乡人那样。他们用生命去理解生命,用痛苦去理解痛苦,他们从自己的生存出发,觉得那些把脑袋夹在胳肢窝下的革命人着实不易,他们很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一下忙。

  (三)

  老爸好像很怕爷爷,爷爷都入土几十年了,还是很少提到他。每一年清明,坐在坟前,老爸像一个孩子一样,迷茫、局促,似乎有无限的困惑和敬畏。

  爷爷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惜,他等不及我长得足够大,就撒手而去了。许多原本应该由他讲述的故事,最后只能由奶奶转述。在当年——白色恐怖的时候,我们小岭村面上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爷爷不识字,但记性出奇的好,他挑虾皮、咸带鱼到山里(文成)卖,一年的账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他熟悉平阳、文成的地形,会讲几种方言,上级常常让他送一些情报往返于平文两县之间。为了掩护,爷爷演起了布袋戏。爷爷不识字,但演布袋戏用的是方言,正好。当爷爷到各村演戏,大家为爷爷插科打诨、连编带蒙的戏捧腹大笑的时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布袋包”是我党的一个地下交通员,在戏台下,正坐着接头的联络员呢!

  在老爸和大伯的讲述里,爷爷是爱瞎折腾的人。在那个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革命年代,他偏偏要加入红党(我们村人对共产党的称呼),而且抛家离乡去演什么布袋戏,做什么交通员,弄得老爸和大伯人还没有粪桶高就要挑着粪桶到地里去干活,弄得一家人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对于奶奶,我就要熟悉得多了。我小时候是由她带大的。在如豆的灯光下,她一遍遍给我讲爷爷当交通员的故事。每当讲到爷爷的种种磨难和历险的时候,她总会习惯地说:你看,你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偶尔,她也会讲到她自己。她说,那时候,除了下地,就是在家里护养爷爷带回来的伤员或给战士纳鞋底。

  大约是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家里几乎穷得揭不开锅,奶奶也病得很厉害。她突然说要去温州一趟。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到温州找老海同志,叫老海同志给她写证明材料。她的这次温州之行后不久,县里的民政部门果然就来了人。一个月后,奶奶领到她的第一笔补贴,但也是在那年,她因为心脏病,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年,她老人家在贫困中离去,她还没能看到,有一天,我们的日子可以过得这样好。

  其实,村里像爷爷奶奶这样的老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排着长长的队。记得一位著名的历史学家说过:一部历史,总是由写在书上的名字和隐藏在书后的名字组成的。

  小时候,我们去怀溪街上,那儿的人都会叫我们“小岭娒”,好像很惊奇怀溪的山沟里,还有那么一个小小的村子;现在,小岭,这个我们出生和生活的地方,我们的故乡,消逝了,彻底被抹去了。有时候大家聚在一起,他们还是喜欢叫我们“小岭人”。好像大家并不在意小岭作为一个行政村已经被撤销了。他们好像还记得那个叫小岭的地方,记得那条“小到顶”的山岭,记得那里的一些人和事。

网络编辑:张超霞

再小的村子,也会被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