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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年

2021年02月24日 12:34:01 来源:平阳县传媒中心

  包兴桐 编辑 王秀华

  都年关了,她还是一天到晚插着手,在屋里荡来荡去,像只笨猫,绊手绊脚,有时干脆像支破拖把,戳在门口,挡着道。她越瞅心火越旺。

  她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把一家子的活都包了。一到过年,从腊月廿四掸新开始,只要天气好,她会把家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搬到屋前的小溪里洗了又洗,刷了又刷,甚至连扫帚都拿到溪里洗了。邻居阿婶说,那扫帚枝都可以剔牙了。锅碗瓢盆,杯壶篮筐,摆满了整个院墙,在阳光下,反射着烟火的光。过年了,每一样东西都要有过年的样子。一个家,一伸手就有活儿,转个身就是事儿,手怎么在口袋里呆得住,脚怎么就不会痒?她看她一眼,就轻轻地摇一下头。不过,她摇得很克制,几乎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那样子,好像希望她看到,又好像怕她看到。

  她这模样,心气神是不是给弄丢了?这么一个大节,怎么就撩不到她,怎么就跟她都没关系?掸新跟她无关,备年货跟她无关,祭祖跟她无关,年夜饭跟她无关,守年跟她无关,甚至送客拜年也都跟她无关。她戳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忙来忙去,好像说,就她们俩,忙给谁?什么过年不过年,白天过完还不是黑夜?

  大家都说她们母女俩像姐妹,连神情都像。可只有她知道,骨子里,她们完全不是同船来的。她比她现在还小得多的时候,一放寒假,腊月一到,就知道快要过年了。她鼻子轻轻一吸,就能闻到浓得像糖的年味;双眼随便一瞄,就可以看到年的影子。

  腊月来了,阳光的灶膛打开了,整个村子被烤得暖烘烘的、金灿灿的、香喷喷的。交错的小路,像特意被描上淡淡的明黄,如一条条正在翻晒的鳗鱼鲝,那好闻的腥味顽强地纠缠着风,调皮地悬在人们的鼻翼上。路上的人突然落叶般冒了出来,如一群兴奋的蚂蚁,搬着食物,不时停下来抵肩交谈,或者幸福地偷懒一下,坐在暖暖的石板上,闻着翻腾的腊味。对面山上的树褪下多余的衣物和头饰,静静地站着,像是入静冥想。真的,没有谁比它们更机灵、更懂世界,它们是那么懂得安排时间,懂得安排自己的生活。它们总是第一个拉住节日伸来的触手,心无旁鹜地从先辈那儿领会了每个节气的神秘而明了的气息,宽容地站在我们面前,充满仪式感地守着我们,守着村子。至于那挂在院子树枝上,阳台竹竿上的酱油肉、酱鸭、酱鸡、酱翅、鱼鲞,倒是显得有点张扬显摆。它们在阳光下、在北风中兴奋地摇头摆尾,幸福地满身流油,那满脸坏笑的样子,像面破破烂烂却坚强无比的锦旗,飘来荡去,到处打结,纠缠不清,甚至拉帮结派,但每一个从院门外走过的人,都会打心里原谅它们这份得意和张扬。他们驻足眯眼,满脸的陶醉、慈祥。连院子里觅食的鸡鸭都心甘情愿地被这腊味冲昏头脑,对自己同胞的遭遇都看得云淡风轻,一时间鸡鸣狗吠,岁月静好。

  阳光的麦芽糖越扯越韧,越扯越长,越扯越香,带着金黄的好闻的焦味,夹着点酱香、烟火,拐弯抹角,飞檐走壁。有时慷慨地把自己融化成真切的梦,撒向一个个院子;有时小气地顺手牵羊,粘住人们那眺望的目光。打年糕的声音也被粘住,顿、糯、绵、厚。石臼和石碓咬在一起,有时恨得咯咯地响,有时又好得笑出声来,漏了气似的。蒸熟的米在两排牙齿间半推半就地躲闪着,迎合着,不一会,坚韧的身子就彻底放弃抵抗,和声音,和时间揉成一团,坍塌成一坨白日梦。父亲抡着石碓,高高举起迅速砸下,好像他的手粘在石碓柄上,石碓上下飞舞,带着他双臂舞动着,有时感觉他整个人都要被凌空拎起。他一改往日在母亲眼里的形象,目光坚定,自信满满,呼吸欢畅。脸上的汗水争先恐后冒出,像突然点亮一屋的蜡烛,又像摇响了一串串羞涩的铃铛。母亲蹲在石臼旁,右手撑着石臼,左手伸缩着,在石碓砸下前,飞快地翻着年糕。她不看父亲,甚至也不看石碓,听着父亲的呼吸,伸手,缩手。父亲一下下地砸着,那高高抡起的石碓划出美丽的弧线,像个砸向地球的流星,一路流浪,裹挟风雨星尘银河汉水,砸向无比顽强的柔软,慢慢地,那矜持的米粒碾出岁月的身骨,有着无尽的温柔和坚持。

  那时候,她还小。她在一旁痴痴地看着,不时给父亲递一下毛巾擦汗,跑到母亲身边把她散到眼前的几丝头发别到耳后。她能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一家人从来没有这样和谐亲切过。她喜欢过节,每一个节到,父母一反平时不冷不淡的神情,好像喝了点酒似的,彼此的脸上有了朦朦胧胧的亲切。现在,她带着她回到了他们曾经生活过的这个小院,回到老家。她忙碌着,跑里跑外,她觉得,这样忙起来,才能跑出年的热乎,织出年绵长的经纬。看着她把手插在口袋里,没心没肺地荡来荡去,她又一次担心起来。这年,打她身上经过,一定像一盆凉透了的饺子,疙疙瘩瘩,寡然无味。

  她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嘀咕道:“难怪!”

  可是,她不敢发出声来,怕她听见,更怕她又会狠狠地顶她:难怪,难怪老爸会离开你!

  年轻人懂什么。她好像真的被顶了一样,感到无比委屈,可是突然地,她就释然了。她和她爸才是同船来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过成一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他们过成一白一黑。她不把他休了,才怪。

网络编辑:张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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