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珍

　　父亲过世已24年了。翻看旧相册，父亲的照片已泛黄，层层叠叠的回忆与思念如潮水般涌来，双眼模糊，泪水打湿了照片一角……

　　记得一个冬夜，我刚睡下不久，一只温暖大手轻轻触摸我的脸庞，“‘娒’起来，别睡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瞧见父亲手中端着一碗我最喜欢吃的糯米饭，口水刹那间漫上嘴角。我一骨碌爬起，接过父亲手中的糯米饭就大快朵颐起来……父亲在旁替我披上衣服，还一个劲儿叫我慢吃。

　　一小碗糯米饭被消灭殆尽后，我才晓得问：“爸爸您吃了没？”父亲笑答：“你知道爸爸不喜欢吃糯米饭的。”

　　父亲是当地非常有名的儿科中医师。一到上班时间，他的诊室就人满为患。夏天到来，那时还不知空调是啥玩意儿，连电风扇都还没有，父亲下班回家全身上下总是湿漉漉的。

　　父母是双职工，但家里孩子多，收入有限，生活窘迫的状态和入不敷出的家境摆在眼前。我们几乎没有任何零食可吃，一分钱三颗姜糖也是奢望。到了暑假，哥姐几个悄悄地商量捡西瓜子卖钱攒起来买零食吃的事儿，我也加入行列。这都是瞒着父母偷偷干的，不然他们肯定会认为我们让他们颜面尽失。后来还是被父母发现了，哥姐被处罚个遍，独我幸免。

　　也就在那时，父亲不知从哪儿学来猪油炒糯米饭的手艺。每周一、三、五夜里，他会让母亲先浸泡好糯米，父亲起个大早亲自下厨蒸熟糯米，再用猪油炒糯米饭。父亲炒的糯米饭油亮喷香，味道极好，我却从来没有看到父亲与我们一起吃过。我问父亲为何不吃，父亲眼神闪烁，说自己不喜欢吃。我深信父亲说的话，每次吃完抹抹嘴就开心上学去了。周末父亲休息，我也会缠着他炒糯米饭。哥姐知父亲疼我，也会在旁撺掇我去“实现”他们的愿望。

　　父亲炒的糯米饭成了我们兄弟姐妹最佳的主食兼解馋的零食，它温暖了我们的小胃，养壮了我们的身体，也承载了父亲暖暖的爱。

　　我一直以为父亲不喜欢吃糯米饭，直至读小学五年级时。一个暑假的清晨，我听到父母在厨房里的一席对话，才明白父亲对我们深沉的爱。母亲说：“家里钱不够，糯米不多了，孩子们又特爱吃，该咋办呢？”父亲回答说：“没事的，我们随便弄点粗粮填饱肚子就行，省下钱买糯米给孩子们吃。他们正长身体，需要营养。我们没关系。”母亲说：“也难为你了，为了孩子，你连自己最喜欢吃的糯米食也戒了。”父亲说：“那是以前的事，孩子们的营养更重要。前几天做人情回礼得来的两个糯米松糕，我可以吃好几天呢！”母亲说：“那松糕已经有好几天了，不能吃的。”父亲说：“蒸熟吃没事的，我也可以解解馋。”我将偷听到的话告诉了哥哥姐姐，他们就去和父母说，糯米饭吃腻了，以后再也不吃了。父母竟然当真了，以后就很少给我们炒糯米饭。其实我们心里都念念不忘糯米饭可口的味道，可再也不敢开口了。

　　时间飞快，哥哥姐姐相继参加工作，家里经济条件也慢慢好起来。父亲到了退休的年龄，医院劝父亲留用。在家最小的我也参加工作了。一天，父亲笑着对母亲说：“小个‘娒’也参加工作了，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这一声“熬”蕴藏着父母多少的心血与汗水！当时我不甚理解其中的含义，等懂得了，连侍奉的机会都没有了！

　　父亲65岁那年，医院终于肯放他退休了。我心想，父亲工作了一辈子，总算可以歇息了。谁知患儿家长却天天找上门，父亲又开始执笔开处方，继续他的从医生涯，母亲也跟着受累。

　　父亲76岁那年，突觉身体不适。他说自己要到医院做B超，我们赶紧将他送医院检查身体。检查的结果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我们一家人都给震蒙了。父亲竟然得了不治之症。主任医师说父亲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月。我心里暗骂医生胡言乱语，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活不过半个月！

　　父亲不愿住院，医师也建议回家。我们拗不过，就带他回家调治。他说，不用治了，结果都一样的。

　　回家后，我们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照顾，可他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坚强如山的父亲，最后竟连上厕所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说用插盘，就在床上方便。可他坚决不肯，让哥哥抱着去上厕所，我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痛苦与无助吞噬着我们的心，却又不得不在父亲面前强颜欢笑。背地里，我们常常抱在一起嚎啕大哭。我们实在不愿相信父亲得了绝症，他救治了那么多患儿，心地那么善良。

　　我们怕父亲疼，购置了止疼药。父亲都没用，他说自己不疼。也许正是因为父亲善待了别人，才不被病痛折磨。

　　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多次吩咐我们，别吃过夜的东西，别吃发霉变质的食物。我们一边点头一边擦着泪水。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父亲为了增加我们的营养，戒掉自己喜欢的糯米食，省下钱买猪油炒糯米饭给我们吃。他连发霉变质的糯米松糕都舍不得扔掉，还偷偷蒸了给自己吃。也许病魔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缠上了父亲。身为医生的父亲当然知晓自己病因所在。

　　半个月后，父亲真的走了。我们悲痛欲绝，悲泪崩流。下葬那天，雷公闪电，大雨倾盆而下。而我，自父亲过世后，久久不能从悲伤里走出。一个年长的朋友劝我，“只有我们子女活得好，父亲在天堂才会开心。”从那以后我才逐渐开朗起来。

　　不知父亲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