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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8年08月29日 11:10:10 来源:平阳新闻网

  陈雁夏

  我想有个家。

  这个冬天特别冷。

  连续好几天了,天空一直阴沉沉的,晦暗如他的心情。儿子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带妈妈回家过年。今年,妈妈还没给他买新衣服,新鞋子也还没买。而且,妈妈还答应给他买一个变形金刚的。他无法告诉儿子,妈妈过年回不去了。

  挂掉电话,他红了眼眶,用劲擤擤鼻子,长长地吐出两口气,往病房走去。医生意思很明确,就是癌细胞已经转移,没得治了。医生摇摇头:“可惜了,还这么年轻。”

  她靠在床上,左手吊着点滴,右手还在翻书,神情专注。他的心抽搐起来,她还不知道吧?她看的那许多书,怕是再也用不上了。

  她抬起头,对他粲然一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有着嘟嘟的婴儿肥,圆润可爱。可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脸就如被刀削过一般,下巴尖得似乎能扎人。他记不真切了,总归是结婚以后吧。而经过这番病痛折磨,她更瘦了,身体单薄飘忽得恍如一个影子,随时会消失。

  他试着回应她的微笑,但只是面部肌肉抽搐几下而已。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自己笑得多难看。她笑出声,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

  “怎么哭了?”他慌了,赶紧走到床边,“哪里疼吗?”

  “不是。我想回家。”因为消瘦,她那双本不算小的眼睛此刻大得突兀,“我好久没有回家了。哎,怎么这医院一进来,就出不去了呢?”

  “瞎说什么呢?会好的。”他摆出不高兴的样子,可一对上她那双泪光盈盈的眼睛,口气就软下来了,“好好治病,病治好了就能回家了。”

  她垂下眼睫,不再说话。

  他一点都没想到她会病得这么重。有段日子,她老是喊累,说自己很想休息。他不知道自己是太粗心,还是确实不够在意她。那时,她的脸色已经很差,也特别容易动怒。有一次,她让他帮忙提下垃圾,自己先下楼去了。因垃圾太多,他双手提不过来,叫她上楼关灯,她不乐意,径直出门。他不知哪来的火气,开始喋喋不休唠叨她不肯收拾。她猛地推开门,怒吼:“我每天一早起来照顾孩子,没有休息过一天,你倒下垃圾怎么了?倒下垃圾会死吗?”

  他立马反唇相讥:“带个孩子了不起啊?带孩子有多累?整天拿这个说事,求求你以后别带了。”

  他依然记得她当时的模样,脸色煞白,双眼聚着雾气,恁是不肯让泪水掉下,紧抿双唇,呆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如今想来,懊悔心痛万分。在她生命的最后日子,她还是做那么多事情,上班、做家务、接送孩子,浑不知死亡的利爪已经伸向她。而在她病重的时刻,他也无知无觉,无视她的疲累,用狠绝的语言刺伤她。

  他不是不爱她,可不明白为什么懒惰的力量那么强大,强大到他不肯去为她分担一点点。惯常的情况是,手机长在他手上,他长在沙发或床上。而她总是里里外外,忙忙碌碌。孩子也黏着她,不愿意跟他呆一块儿,他就理直气壮:“是他不跟我啊。”是啊,他从来只看得见游戏,看不见孩子,孩子在他身边那么孤单,怎么会愿意跟他呢?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错的男人,吃喝嫖赌抽,五毒不侵。节俭,洁身自好,可她为什么还是不快乐?这一定是她的问题。

  印象中,她身体一直很好的。骤然病成这样,他很意外。说起来,她体质变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生完孩子之后,月子没做好开始的吧?那时,他妈妈各种刁钻,他也坚定地跟他妈形成统一战线,甚至冲在前面,试图直接灭了她这个“入侵者”。他的观念很简单,我妈带大我不容易,你要尊重我妈。后来,岳母见着羸弱不堪的女儿,痛心地说:“你妈带大你不容易,我的女儿也不是石缝里面蹦出来,风吹日晒就能长大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她那般漠然,能轻易说出绝情的话。好像,如果怜惜她的苦楚,就等于认同了当初犯下的错,那种内疚太浓重,他宁愿将她隔绝在心门之外。

  她一直想买个房子,房价高得让人只能望洋兴叹。无奈之余,她叨叨:“如果能有自己的房子,让我折寿十年我也愿意啊。”他有时也会安慰:“房子迟早会有的,命要是没有了,就什么都没了。”

  “那什么时候才有?等到什么时候?如果,我最好的年华里,都在压抑中度过,无家可归,活着有什么意思?死了也挺好的,住房子肯定不成问题了。你要记得给我烧一座大房子。”

  他一直以为她在疯言疯语,却不知道,她是在婆家太压抑,太孤独无依,太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有一次,她喝醉了酒,嚎啕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皱着眉头扶住她:“好好,现在就回家。”

  她哭得更厉害了:“我没有家,我没有家。我本来有个很好的家,很温暖。有爸爸妈妈,有哥哥姐姐,他们都爱我,可是,为什么我嫁人了,反而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她的醉话。直到前几日,他翻阅了她的日志,才知道,原来,她是在埋怨他不曾给她依靠。他才知道,这些年,她活得那么孤独。

  她写道:“其实,我也越来越模糊家的概念,什么是家呢?我好像确实是有家的,又好像没有。不说家是港湾吗?那应该可以停泊,可以避风挡雨。这样来看,我确实是没有。所以,我依然渴望有个家。虽然我不确切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可我知道,如果我拥有,我会很安心。我不会哭,不会难过,不会担心有人赶我走。会有人疼我,爱我,在我痛的时候把我搂在怀里。”

  回想结婚多年来,他确实不曾给她依靠。她被他妈妈刁难时,他落井下石;她琐事缠身时,他袖手旁观;她身体不适时,他疏于照顾……他确实从未真正带她回过“家”。

  “听话,乖乖把病治好,我们还要一起带大孩子呢。”他已经很久没用这种温柔的口吻对她说话了。

  “房子的事,是不是一直没谈妥?”她突然问。

  “嗯。”他低下头,不忍看她失望的模样。

  这房子,买的是期房,当时开发商承诺是当地第一豪宅,结果用的材料都是最差的。在洪灾多发的地方,还将供水供电等设施设备放置地下车库,这意味着业主日后得承担高额维修费。业主不肯收房,房开也不肯整改,双方僵持不下。

  “哎,这辈子,注定是没有房子住了。”她无奈地叹息。

  “说什么呢?事情总能解决的。”他拒绝她说不祥的话。

  “只是……”她看看他,“我怕等不到那时候了……”

  “你越来越胡说八道了……”他隐隐有了怒气。

  她倒是很淡定,几乎是笑着说道:“这段时间,你对我这么好,那一定是因为我快死了。你记得吗?有次我头痛得快裂开了,你还在那玩游戏。所以,除非我得了重病……”

  这些话,像闷拳一样,一记一记捶打在他心口,痛得让他无法呼吸。原来,她对他的感觉是这样的!可是,难道可以说她误会他了吗?原来,冷酷的婚姻并非就只是背叛或者家暴。这一点一滴的漠视,才让人痛彻心扉,绝望透顶。

  “老公,我们回家吧。我不想呆在这儿。求你了……”她的泪终于滴落下来,“我们不在身边,孩子就没有家。他会难过……”

  是啊,没有家,会难过。这种感受,有谁比她体验得更深刻。

  他把她搂在怀里,扬起头,将眼眶中的水分逼回肚里,抚摸着她的头发:“好,回家。我带你回家。回真正的家!”

  朋友,你真的带她回家了吗?你真的有家吗?

网络编辑: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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