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村里有一些人总是叫我们害怕。阿法公的咳嗽叫我们害怕，阿理太的拐杖叫我们害怕，护林德的嗓门叫我们害怕，泥水勇的胡须叫我们害怕，阿春婆的香气让我们害怕，阿听的笑也让我们害怕。我们远远地看着他们走来，就会四散逃开。

　后来，我们发现，我们原来还害怕慢人。我们说不出为什么会害怕慢人。慢人慢手慢脚地做事慢慢地说话慢慢地看人，应该是很乖顺的样子啊。可是，我们发现我们还是害怕慢人。我们不远不近就隔着那么一点距离看着慢人慢手慢脚地做事慢慢地说话慢慢地看人，就像又新奇又有点紧张地跟着一个到村里来收购牙膏皮鸡肫皮的货郎。大人说，这些货郎顺便也收小孩子。

　说到慢人，笑话可就多了。他转个身，太阳都升高了一尺；他吃个饭，老鼠也都吃饱了；他起个床，就是死人也差不多活了；他拉个屎，就像女人生孩子；他出个门，跟个老姑娘出嫁似的。早上，等他扛着锄头走到地里，太阳都已经爬到头上了；等他抡起锄头想再来一下，地里的草差不多把蕃薯都抬走了；等他躺在树荫下想爬起来再干一会儿活，鸟儿都已经落在树上蝙蝠都已经出洞人们都已经收工了。一句话，慢人真是慢啊。

　慢人那个慢啊，真叫人揪心。他看人，就那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你慢慢看，像一只刚从亲戚家里要来的小狗，充满亲近又充满警惕地盯着你。他好像只有把你的脸一寸一寸地看仔细了，眼珠才能转得过来，才能接着看别的东西。他到地里锄个草翻个地种棵瓜什么的，那锄头好像是粘在泥里似的半天都抡不起来，他要慢慢地先看一通锄头旁边的那一块地；锄头抡到半空却停在那儿半天落不下去，他要先抬头看看投下他影子的太阳然后顺便看看天上的云往四周看看吹动他衣角裤角的风，然后盯着远处一棵树看看把叫声传到他耳朵里的鸟儿，最后他那停在半空中的锄头才如梦初醒似地落了下去，但好像又忘了使力气了。但慢人的慢手慢脚，看多了也就顺眼了，就觉得他那样慢手慢脚地种地砍柴就像女人绣花，仙人下棋，秀才做文章，道士念经，花旦哭丧，慢是慢了点，但好像也只能这样。

　奇怪的是，慢人虽然慢手慢脚的，但他日子过得好好的，没有饿着也没有冻着，他的老婆孩子也过得体体面面。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慢人的眼睛就瞎了。大家都说，这下糟糕了，本来就慢手慢脚的慢人这下糟糕了。没想到的是，看不见东西的慢人却能方方便便地走到地里种地、拔草，能方方便便地走家串户，能方方便便地认出村里的每一个人，手脚好像比眼睛没瞎前还要利索。奇怪的还有我们。慢人瞎了眼后，我们倒不怕他了。看他坐在院墙上，我们就会凑过去挨着他，问他一些有趣的事。我们知道，村里的很多事，村长都来问他。村长也像我们一样凑过去挨着他，问他明天会是什么天气了，什么时候可以收割稻子了，什么时候蕃薯窖可以开洞了。(包兴桐)